黄奇帆：国家为何要整顿互联网？

中国互联网协会主办的 2021（第二十届）中国互联网大会于7月13日-15日在京召开，大会主题为“新阶段、新理念、新格局——互联网引领数字经济新发展”。清华产业转型顾问委员会主席、清华大学兼职教授黄奇帆发表观点。

提问1：用一个词语概括，您对20多年来我国互联网发展的感受。

黄奇帆：对互联网发展，我概括的关键词就是：构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2015年12月，在第二届世界互联网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互联网是人类的共同家园，各国应该共同构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推动网络空间互联互通、共享共治，为开创人类发展更加美好的未来助力。

并提出5点具体的主张。第一，加快全球网络基础设施建设，促进互联互通；第二，打造网上文化交流共享平台，促进交流互鉴；第三，推动网络经济创新发展，促进共同繁荣；第四，保障网络安全，促进有序发展；第五，构建互联网治理体系，促进公平正义。

这五点主张以最大的格局概括了中国互联网二十几年发展的思想，体现了中国政府对互联网经济发展和治理模式的深思熟虑。

总书记提出的战略目标和五点主张，实际上是我们国家互联网发展的目标、方向和路径，所以我觉得，这个词是二十多年来很重要的关键词。

提问2：中国互联网在发展和应用方面有哪些特点和优势？还有哪些不足？

黄奇帆：这20多年来，中国的消费互联网的发展波澜壮阔，繁荣昌盛，涌现了阿里、腾讯、百度、京东等一批世界知名企业，产生了10亿网民，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是我们的消费互联网在蓬勃发展中，还存在着至少4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参与者之间往往是零和游戏。消费互联网行业竞争到最后往往是赢家独吞所有市场，因此很多早期互联网企业拼命地烧钱扩大规模，以求打败对手取得垄断。在取得了垄断优势后，又对平台用户或消费者收取高昂的门槛费、服务费。以至于一些线上销售平台的平台费率，比线下高成本的百货商店、超市的上架费率还高，这是很不合理的。这种类型的商业模式没有产生资源优化配置，在社会总体价值创造上贡献有限，因为过度关注流量助长了假冒伪劣商品在网上的泛滥，甚至倒逼制造业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

二是利用人性的弱点设计各种产品。网络市场形成初期所主导的自由理念，使得网络上失信的违约成本极低，于是会出现很多企业利用人性的弱点设计各种产品来获取流量，罔顾消费者的长期利益和市场的良性发展。比如一些信息服务公司，通过各种打擦边球的图片、噱头标题吸引用户点击观看视频、新闻。这种利用人性弱点诱使用户使用产品的行为实际上是不正当的，甚至是触犯法律的。未来互联网经济的竞争，一定是在更公平、可信的环境下进行，这些利用人性弱点设计产品的公司很难长期生存。

三是企业数据采集没有底线。消费互联网时代缺乏数据治理规范，很多互联网企业在用户使用产品的时候要求用户提供个人数据，但这个过程中，有些平台采集的数据、要求的授权和提供的服务明显不对等。明明很简单的服务，仅需要几个数据，却要求用户提供几十个数据；明明只需要一项权限，却让用户把权限全部打开，从而超范围收集个人数据。比如，有的公司获取了消费者手机麦克使用权限，通过窃听客户交谈内容而获取用户习惯，看似聪明的做法实际上已经触犯了法律。随着互联网产业不断成熟、法律法规日趋完善，上述行为在未来将会很难行得通，消费互联网企业在经营过程中必须要加以避免。

四是出现互联网杀熟行为。在用户不知情的情况下，互联网企业根据大数据将用户群体划分为不同类别进而收取不同的价格，这类杀熟行为有违市场公平、透明的原则，被杀熟的消费者一旦获悉后也会感到愤怒。

这四方面问题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消费互联网没有形成明确的各方多赢的盈利模式。在消费互联网下，一旦确定某种模式就可以“一刀切”地全盘推进，可以通过烧钱形成规模效应、追求流量。与消费互联网不同，产业互联网下，每一个行业的结构、模式各不相同，必须通过产生整个产业链上企业的降本效应，提高效率，形成资源优化配置，产生1+1>2 的效益。

比如，通过金融科技降低融资成本，解决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通过智能物流体系降低物流成本等，使得产业链上的龙头企业、中小企业，以及中介公司、服务业公司、互联网平台各得其所、各有效益，形成明确的多方共赢的盈利模式。产业互联网下，各个行业的这种盈利模式并不是一刀切，但总是通过降成本、提高效率、资源优化配置、降低融资成本的过程产生效益。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随着互联网行业的不断成熟，随着国家法治的进一步健全，今后10年在产业互联网的时代，消费互联网下一些不讲道理的盈利模式，比如通过烧钱取得规模优势、利用人性的弱点设计各种产品、数据采集没有底线、互联网杀熟等行为，是行不通的。

提问3：互联网对未来经济发展的影响将体现在哪些方面？

黄奇帆：从两个方面来讲。

第一，5G 基础上的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区块链与互联网结合形成的数字化平台自身的产值占国民经济的比重将会提高，简单地说就是数字经济产业化。包括大数据服务产生的收入，人工智能的收入，云计算提供数据存储、计算、通信服务的收入，区块链的收入，数字化平台各个环节自身的效益在整个国民经济中的比重，将从以前的5%、10%，提高到30%、35%。

第二，数字化平台具有颠覆性，一旦与传统产业或经济形态结合就会产生颠覆性的改造作用，也就是传统产业数字化。大体上说，数字化平台与传统产业相结合，能够提升1%到10%的效益。而且这个效益提升是在不额外增加投入的情况下，通过数字化赋能、提高效率产生的，这个产出就是增加值，就是利润，就是效益。如果平均每个行业进行数字化改造能形成 5%的效益提升，那中国约100万亿的工业产值就将增加5万亿，约150万亿的服务业产值就将增加7.5万亿。

这就是党中央提出的新基建，一是数字工程，二是融合工程，三是创新工程。数字工程就是将数字经济产业化，融合工程就是产业经济数字化。之所以中央高度重视融合工程，因为数字经济发展的最终目标不仅仅在于数字经济各个环节自身运转产生的效益，更重要的是数字经济与传统产业相结合，推动国民经济更好地发展。

为什么数字经济能够对传统工业、对城市、对社会形成颠覆性的改造功能？

我理解主要是因为数字经济具有“五全”的信息特征：全空域、全流程、全场景、全解析和全价值。

所谓“全空域”是指：打破区域和空间障碍，从天到地、从地上到水下、从国内到国际可以广泛地连成一体。所谓“全流程”是指：关系到人类所有生产、生活流程中的每一个点，全天24小时不停地积累信息。

所谓“全场景”是指：跨越行业界别，把人类所有生活、工作中的行为场景全部打通。所谓“全解析”是指：通过人工智能的搜集、分析和判断，预测人类所有行为信息，产生异于传统的全新认知、全新行为和全新价值。所谓“全价值”是指：打破单个价值体系的封闭性，穿透所有价值体系，并整合与创建出前所未有的、巨大的价值链。

这“五全”的信息与工业制造相结合，就形成工业制造4.0；与物流行业相结合，就形成智能物流体系；与城市管理相结合，就形成智慧城市；与金融结合，就形成金融科技或科技金融。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高度重视数字经济自身的发展，更要重视数字经济与传统行业、城市管理的融合，按照中央的要求，搞好融合工程。

提问4：快与慢——互联网企业发展在脚步快和心态稳之间如何做好平衡？

黄奇帆：一个地方的发展、一个行业的发展、一个公司的发展，怎么处理好“稳”和“快”的关系？这是一个具有哲学性的问题。如果“快”得不稳，翻跟斗；“稳”得不走动则无法发展，所以“稳”和“快”应该是辩证的，是可以协调统一的。

具体来说，不管是一个城市、一个行业，还是一个企业，在确立目标、确定方案时应该要“稳”，应该守住初心、守住底线、守住原则，在做方案的时候要周密系统、环环相扣，稳健、完整，体现系统性、合理性等等。但是一旦目标方案形成了，实施操作的时候还是要讲效率、讲速度、讲快节奏。

互联网行业中很多项目不像房地产项目、基础设施项目或者工业项目，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定要虚事实做，在操作的过程中体现“五个见”：一是要见法人，看得到项目的负责人，落实责任制；二是要见进度，实时监控项目每时每刻的进度；三是要见效益，取得实际效益，不能总是在烧钱却看不到回报；四是要见功能，看得到项目对于企业、对于社会产生了哪些具体功能？比如提质增效、优化产业链、降低融资成本等等；五是要见推广，项目成功后能够不断地复制、推广。

在实现这五个“见”的环节中要有效率、要快，但在确立总目标、制度总方案的时候要稳，把“稳”和“快”结合起来，就能够干好。

提问5：互联网的下一个风口在哪里？

黄奇帆：所谓“风口”，用通俗一点的话讲，就是一个社会的热点、重点、焦点。俗话说“风口下猪都能飞起来”，虽然形象，但不确切。能把猪吹起来的，往往不是正常的风，是龙卷风，但是龙卷风下的猪哪怕飞起来，也还是会非常悲惨地掉下来摔得头破血流。

总的来说，我们围绕风口，就是要围绕当今社会的热点、重点、焦点，围绕我们国民经济中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围绕国民经济的主战场。凡是能够围绕这5个方面取得发展的企业，就能够在风口上趁势而上。

当下具体地来说，就是要融入中央提出的新基建战略、融入“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融入碳达峰碳中和、一带一路、制造强国、乡村振兴等国家战略。未来十年，只有融入这些国家战略的企业，才能在风口中趁势发展，成为中国互联网行业的中流砥柱。

（本文为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