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牧民的“经济学”账本

农村放贷原生态。

采写|新经济沸点 郭娟

2014年底,牧民张海柱家遇到一场劫难,他养的1000多只鸡染了鸡瘟。养鸡多年,这样的情况不多见,但是,遇到这样的事,张海柱心里很难过,“我媳妇一狠心,没有再喂下去,最后挖了个坑,埋了,那埋掉的不是鸡,而是钞票。”

张海柱生活的村子里,别人做养殖都是牛羊,这个牧民想做一个错位竞争的产品,他养了蛋鸡。现在每日都往附近城市的超市送货,一直供不应求,蛋鸡淘汰下来,还可以卖到十几元一只,而且购买鸡雏的成本也不像牛羊那样压资金。

本来很好的生意逻辑,却遭遇了“多年不见的情况”——鸡瘟。张海柱埋掉病鸡后,意味着2014年他所有的投入都付之东流,如果要继续准备2015年的养殖,他遇到资金缺口。

在内蒙这样的边远农村,村民们能筹到钱的主要渠道有亲戚朋友和当地信用社等,老实巴交的张海柱说,对亲戚朋友,他开不了口;当地信用社更让张海柱不敢想,他说:“我就是村里一个养鸡的农民,在信用社不认识人,听说要家有公务员,才能够贷出几万元钱。”

中国目前有2000多个县、9亿多农民,央行的统计显示,截至2014年底,全国涉农贷款余额23.6万亿元,占贷款比重的28.1%,其中农户贷款余额为5.4万亿元,对外经贸大学公共政策研究所的研究报告显示,未来20年,新农村建设需要投入资金20万亿元左右。

“由于制度缺陷和农村资金逆流,致使大量农村金融机构撤并,农村金融机构总量偏少,业务萎缩;农村金融制度设计存在缺陷,问题成堆,积重难返。”对外经贸大学公共政策研究所所长丁建臣总结,农村地区商业性金融机构的实力较弱,“离农脱农”倾向严重,金融服务能力有限。

谁在借钱?

与张海柱同村的一个村民知道他的情况后,向他推荐了翼龙贷——这个总部在北京、针对三农互联网金融领域的P2P网络借贷平台,“我开始也不信,但是确实需要钱,就去试一试”。

第二天,张海柱到离家十几里地远的翼龙贷扎旗总部运营中心填了张单据。第三天,他家来了几个名信访员。张海柱养鸡十几年,在当地老实本分地生活,信贷员对他填写单据的情况进行逐一核实。五天后,张海柱拿到了刨去手续费后的第一笔贷款,这是他人生中获得的第一笔贷款。

一个牧民的“经济学”账本
养鸡户张海柱

整个2015年,张海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用贷款换来的2000只鸡,从鸡雏到蛋鸡需要4个月,蛋鸡在约12个月后,又变成淘汰鸡,以十几元一只处理掉。

2015年,他通过朋友介绍,给当地超市供应鸡蛋,平均每日收入约1000元,除去成本后净赚约600元。这位农民坦白地告诉记者,养鸡挺赚钱的,主要的成本都在饲料上。当地外出打工的人群越来越多,荒置了许多地,为了自给饲料,张海柱将这些地承包过来,加上他的自有耕地,一共500亩都用来种植苞米,但是都不够养鸡一年的口粮,因此,购买饲料也是他的资金缺口。

2016年年初,张海柱还清了翼龙贷的第一次借贷6万元后,还想再借8万,多余的钱主要用来扩大再生产:今年他家想增加1000只蛋鸡,他说“伺候”3000只鸡是底线,再多了他和媳妇无法应付,另外,在2015年,玉米收成不太好,导致市场价上升,他想趁着2月、3月份饲料价格在低谷之际,多囤一点。

采访快结束时,已是晚上9点多,张海柱会在10点左右去鸡舍关灯,第二天早上6点起来开灯,“为了保证蛋鸡产蛋,也要给鸡规律的作息时间”,同时,要打造恒温的鸡舍,他还需多投入更多的钱付电费,同时,为了自给饲料承包的地,每年要付出300元一亩的数量。

这些都是一个牧民在多年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济学账本。

谁在放贷?

养鸡户张海柱告诉记者,他2015年净赚十几万元,“他什么成本都算了进去,就他们家的劳力成本没有算进去”,翼龙贷通辽运营中心负责人沈广会这样总结,这在农村是一个比较常见的现象。

现在,沈广会的手下有几十名员工,这位业余喜欢研究《山海经》的年轻人,已经带领通辽翼龙贷做到全国甲A级别,2014年到2015年两年,通辽翼龙贷都为全国交易量第一。

赵丽霞是沈广会手下的放贷员,一般情况下,她负责的区域有村民来申请贷款后,赵丽霞就会到村里打听情况,她说,太过隐私的信息打听不出来,但是只要进村子,某家的基本情况:他是否长住、地有多少亩、种植什么、房子在哪里……这些情况一般很好打听出来,而这些信息恰好是判断能否放贷的基本情况。

另一方面,申请贷款的人要填写6个主要联系人,包括亲戚、朋友、关系好的村民等,后期需要通过电信部门打印近期的通话记录提交,以核实其填写的电话号码,一旦有人忽然找不到,这些联系方式便派上用场。此外,申请人在银行近期的交易记录也需要去银行打印后提供。

这些信息核实了后,基本上初步判断这个人的信用状况,同时,信贷员走访过的贷款人情况,会被翼龙贷通辽分部的相关工作人员逐一录入,在北京的翼龙贷总部判断是否放款时,这些文字材料、照片等需要调取,一旦符合条件,总部便把钱直接打到贷款人手里。

一个牧民的“经济学”账本

赵丽霞说,为了便于他们的工作,通辽总部总结了信访的“十不贷”:

看上去不靠谱的不贷;有严重不良信用记录的不贷;没有赚钱能力的不贷;没有还款能力的不贷;所有投资项目不被认可的不贷;借钱炒股买基金的不贷;有复杂社会背景的不贷;有不良嗜好的不贷;有刑事犯罪前科的不贷;旧账未清的不贷。

这些总结看起来不是那么规范,却有很强的操作性,赵丽霞说,“不靠谱”其实不是一个带偏见的词,而是第一印象,或者是直觉。试想,一个需要贷款的人,如果他的家很凌乱,邋里邋遢,这样的人不像过日子的,把钱放给这样的人是有风险的。

另外,一笔6万元的借款,需要每月还利息,翼龙贷的借款利息比当地信用社略高,月利率大约在1.5%左右,利息细化到贷款户那里,需要每个月还款900元左右。翼龙贷的操作方式为信用贷款,一个还利息状况很好的人,信用也被判断为不错。到了还本金的前半个月,工作人员便开始电话催款。

但借款人也不是百分之百的都能还钱,通辽翼龙贷对于快要逾期的借款人,需要有人去线下催收。催收队长叫张海波,他告诉记者,他的基本原则是“先礼后兵”,其手下有十几个人,驻扎在通辽各村镇,催收工作开始时,便开始进驻到“钉子户”家,贷款户走哪里,他们走哪里,“我们陪着唠嗑,不能动粗,但是要让他知道,用了别人的钱还钱是一种责任。”时间长了,也有扛不住的“钉子户”,自己主动开口说:“你的钱我打算……”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我们基本上就等着他兑现承诺。

实际操作中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有还款意愿,无还款能力”的人。遇到这种情况,翼龙贷的加盟商也很无奈,曹国会在翼龙贷赤峰大板镇运营中心负责催收, 1月26日,他的手里掌握着一张表格,上面罗列了46个该还本金的村民名单。他透露,这个月,他要给3户买单,所谓的买单,就是这3户借的钱到期还不了的可能性很大。翼龙贷总部对盟商还款的日期卡得很紧,超过一天要缴纳罚款、罚息、滞纳金等。

曹国会介绍,这3个不还款的人中有一个属于忽然死亡,他说,这个贷款户平时还利息信用记录非常好,几个月前忽然停止还钱,基于他以往的还息情况,“我们开始感觉到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谁家没点事啊”,临近还本金时,却打不通这个贷款户的电话,最后联系到他女儿才得知,这位53岁的人得了急病去世。

“这笔钱不多,有3万,我们会先垫付给总部”,曹国会介绍说,“不过我们在发放贷款时,每一笔钱都要求买保险,1万元付15元的保费,3万元,贷款户付了45元保费,这种突发情况,保险公司会赔付,晚一些能收回来。”剩下两个逾期不还者,曹国会打算起诉。

“我们做二级信用”

借钱给张海柱的平台叫翼龙贷,成立于2007年,主要做民间借贷的撮合业务,2009年起,开始从河北一带起步,转向三农服务。

创始人、董事长王思聪是农家子弟,他认为,建国以来,都是农民把钱存到信用社、信用社把笔钱汇聚到银行,银行再为大企业服务,但是农民在生产过程中的各个环节都有资金需求,而这个需求是被忽略的,“过去由于线下的种种问题没有得到高效的匹配,现在移动互联网技术兴起,以三农为‘标的’的社会机构将会成为传统银行体系以外的补充。”

翼龙贷现在的分销体系为直营+加盟,“最早的时候我们也有过整村收不上来贷款的情况”。2014年年底,联想集团投资了翼龙贷,2015年5月,完成对翼龙贷的控股。联想的毛向前空降翼龙贷,这个过去在联想管理经销商的人,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翼龙贷的加盟商管理体系因此有所改观。这直接体现在损贷率的降低,翼龙贷方面称,已经控制在1%左右。

从赤峰、通辽的盟商的运作来看,盟商站在第一线,也是主要的风险承担人,一方面,总部向他们收取加盟费,县级目前为一次性50万元,地级更高,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是保证金;另一方面,盟商成为资金的直接风险承担人后,让他们看中对放出每一笔贷款的风险评估,以及一旦款项收不回来时的各种应对措施。

曹国会大学学习电子商务专业,毕业后到了父亲曹金祥的饲料厂工作,这个饲料厂在当地已经做了十几年,曹金祥也成为当地的成功企业家,为当地政协委员。

在饲料厂的运作过程中,曹金祥贷过款,现在一年仍有几百万元的资金缺口,他认为,在向传统银行申请贷款的过程中,很多审核都是重复的,而且没有必要,比如拿自家的林地作为抵押物给同一家银行申请,今年审核完了,明年申请贷款,同样要审核一遍,这样导致一笔贷款到他的饲料厂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曹金祥说,他在饲料销售的过程中,发现很多牧民有资金缺口,当时考虑做加盟翼龙贷时,也是考察了好多家当地的借贷机构后的决定,约2014年,作为县级加盟商,曹金祥给翼龙贷总部交了20多万元钱作为加盟费。

“我们以为第一年做个1000多万的放款就差不多了,没想到放出5000万!”曹金祥将翼龙贷的事务交给他的儿子曹国会,他目前主要负责自己的饲料厂。

但曹国会说,饲料厂与翼龙贷没有什么关系,“这3笔账,我亏损7万元,但还有43个信用记录很好的借款户,而且无论是保险赔付、还是打官司,这些钱最终会回来。”曹国会不喝酒,他说没有坏账是任何一家金融机构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是把翼龙贷总部的钱当做自己的钱在放款”,曹国会这样说。

在通辽,加盟商刘治广为当地成功企业家,通辽的主要农作物是玉米,刘治广便是从玉米开始起家,做过饲料生意,目前他的玉米宴在当地口碑很好,在几千平米的经营场地中,晚餐时段基本坐满。玉米宴以玉米为主要原材料,做各种主食、主菜,例如在一款玉米发糕的制作中,刘治广说香糯的口感在于他掌握了一项专利加工技术,能够高效地把玉米粒外面的一层薄皮去除,凭借这个专利他想获得外界投资。

除了餐饮、酒店和洗浴也是刘治广正在经营的项目,这些都为他入选翼龙贷当地加盟商的硬件。通辽的沈广会是刘治广的女婿,他与赤峰的曹国会一样,正在接手父辈们的P2P业务。

在记者走访过的通辽、赤峰两地的农村中,信用社是当地涉农的主要金融机构。四大行也有渗透到底层,但是除了农业银行外,其余三家基本不做涉农业务。而农业银行的贷款额度、抵押要求很高,因此,只剩信用社能向农民提供有效的金融服务。但是在8个采访对象中,只有一个表示在信用社贷款容易,其它的均表示当地信用社放款手续麻烦,审核严格,且需要家里有公务员背景才能获得放贷。

赤峰大板镇盟商负责人曹金祥认为,农村金融服务存在很大的机会,信用社眼里的客户一般只做一级信用,而信用社判断的一级信用一般是看村民是否有带大厅的房子,土地达到多少亩,家里有没有亲戚作为政府公务员担保。

一个牧民的“经济学”账本
养羊大户王喜才与放贷员交谈

赤峰巴林右旗大板镇的养羊大户王喜才反问:“我一个养羊的,修那么好的房子来做什么?”而王喜才2016年年初拿到一个大订单,向北京的大超市供应新鲜羊肉,这需要他扩产1万头羊,目前的资金缺口在200万元,他正四处筹钱,通过翼龙贷平台提供的资金支持,他基本上能支撑1个月的饲料钱。

另一些牧民则表示,家里根本没有什么公务员,也找不到,所以他们更倾向于向翼龙贷这样的平台筹措资金。“一是手续简单,二是放贷快”。“向亲戚朋友借钱也需要付利息”,养鸡户张海柱这样告诉记者。

曹金祥总结:“信用社做一级信用,我们做二级的,只不过我们需要费力气去做前期的调查。” 据了解,加盟商与翼龙贷总部的信息系统同步,在加盟商录入的每一个牧民的情况,都同时在总部能调取。

2015年9月,翼龙贷的董事长王思聪介绍,翼龙贷的总体交易额已经达到150亿,95%是在农村市场。“如果有人问,翼龙贷投资人的钱到哪里去了,就是到了田间地头、变成了农民的饲料、牛羊、鸡鸭等,他们每个月还息,到了期限还本金。”

在王思聪的眼里,每一个买了翼龙贷理财产品的个体都是投资人,他们拿到的年化8%以上的收益,得益于农业的高收益。

在农民的生产过程中,资金的需求量基本上为2~8万元这样的小额,但是需要及时到位,同时,农产品、畜牧产品的价格波动比较大,拿通辽的养鸡户张海柱为例,当新经济沸点问及他对鸡蛋的定价依据是什么,他说他爱人加了一个微信群,里面有养万只的大户,大户的鸡蛋涨价,他们会在微信群里得知,然后也跟着涨价。

农村金融是个大盘子,相关统计认为有十几万亿的规模,而且在农业生产的产前、产中和产后各个环节中都有金融需求,但却一直比较安静,第三方征信机构天创信用的产品总监赵千里对新经济沸点表示,“这里面有许多不好解决的问题,农户经营是小微化运作,作坊式、家庭式、分散、收入波动大,受季节、天气、虫灾病害影响较大,而且没有流动性、可靠性高的抵押物,征信难,导致它的贷款难。”

这些因素,让翼龙贷今天的模式有了基础,前端通过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平台向C端用户筹集资金,形成的资金由第三方机构进行管理,翼龙贷不经手一分钱,只做信息中介,撮合交易,翼龙贷这样的P2P机构管理,后端,则是人工的方式,走访到农村,进行线下信用的人工采集,重新判断和评定,再进行贷款的发放。

目前,按照2015年12月28日《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业务活动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的规定,翼龙贷正与银行洽谈资金存管业务,加快合规经营的脚步。

(本文采写于2015年12月,作者郭娟,首发《商业价值》杂志2016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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